这一场大雪来的实在突然，前几日刚刚冒出的几抹春色很快就被积雪掩藏，下了整整一天，似乎早有预谋，丝毫都未曾松懈过，翠湖和亭子很快就被盖住只剩一个轮廓，三座小山也早已白茫茫一片。
晚夜的月色被遮的严严实实，雪中的夜让人感到害怕，漆黑之中似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待机而动狠狠咬下一块肉来。黑夜中只有木棚下麻布修改成的挡风帘缝隙中，微微闪烁着摇摇欲坠的烛火。
木棚中，两张长桌拼凑成一个正正方方的大方桌，桌上少年和少女靠北而坐，大师父和三师父靠东边，二师父和木婆婆坐南边，四师父和五师父坐北边。
桌上摆着十几种不相同的菜肴，都是木婆婆自己做的，也算是世间罕有的珍奇，少年没有一种是吃过的，甚至都叫不上名字，只看的眼花缭乱。
菜肴丰盛，可气氛却有些冷清，每个人前都放有一双筷子，却没有一人动用，只有靠东边的老头一个劲的在喝酒。
“都动筷子吧，天气冷，放凉了就不好吃了。”老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强憋出一股热情的，“食材都是早晨出谷刚换来的，新鲜着呢，非凡，快，尝尝婆婆的手艺退没退。”
少年虽然不懂得气氛为何如此沉重，却也识人耳目，晓得缓和，立马配合着说道：“婆婆的手艺当然是一如既往的好啊，光问着香味我的口水就要掉出来了，在谷外的时候我都有好几次想回来尝尝呢！”少年也顾不得长者为先的道理，夹起一筷子就往嘴里放。
“果然好吃，师父们怎么不吃？”少年一脸享受的笑道。
“怎么，都吃腻老婆子做的饭了？一个个拉着一张哭丧脸，老大不小的人呢，非凡好不容易回来，不吃都滚出去。” 木婆婆脸色一变，怒骂一声。骂声中，饭桌上也终于有了动静，喝酒的大师父将酒葫芦挂到了腰间，其他人也都拿起了各自眼前的筷子。
木棚外，雪下的似乎越来越大，若风声小一些，或许还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非凡，你们这趟不辞而别去了那些好玩的地方啊！婆婆已经好久没离开谷了，快给我说说。”老妪从饭桌上夹起一块肉放到了少年的碗中。
少年快些的放入口中，津津有味的嚼着，一边还哼声想着这段时间的事迹，“嗯……，去的地方倒是不多，只有两处，先是谷外山边的小镇，还有就是东海边上一艘叫茂金楼的大船，其余时间都在天上飘，是么洛曦？”
少女不紧不慢的吃着，点了点头，“嗯。”
老妪皱了皱眉头，朝着东边正在吃菜的老头不满的喝道：“你好歹带出去一趟，也让孩子去见见世面啊，一直在天上飘算是怎么回事，亏我还弄了怎么多好吃的。”
老头摇头轻轻晃了晃脑袋，也不理她，悠悠摘下酒葫芦轻泯一口酒，“土娃子，给我夹两块你边上碗里的肉，我够不着。”老头喊道。
少年夹了几块起身递了过去，喝酒老头伸着碗筷接过，“还记得我给你讲了十几年的故事么？”老头边吃边问。
少年重新坐回去，有些难言的低声说，“有些忘了，有些还记着。”
“忘就忘了，我又不吃你。没事的，故事故事，都是故去的事情，不用在意的。”老头说的一本正经，突然停下来碗筷，盯着少年问道，“想喝酒么？”
少年四下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想喝就喝点吧，不过话还是不能忘，酒是乱性毒药，只能兴起而饮。”桌上，一旁的青衫儒士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缓缓说道，说完又不紧不慢将食物送入口中。
少年听完高兴地笑道，“要不……就来一点吧！”
酒鬼老头哈哈大笑，“那就都来点吧，助助兴，女娃也少来点？。”
少女赶紧将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朗声喊道：“满上”
“好，爽快！”老头笑着依次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老人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就在少年和少女以为要说些助兴词时，却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三师父笑了笑，也呢喃道：“不言中啊！”也是一饮而尽，毫不拖泥带水。其他师父和婆婆也都不含糊，同样也是一言不发，只顾喝酒。
“喝？”少女看着旁边的少年问道。
“喝。”少年答道。
少年还是第一次喝酒，顿时喉咙中一股灼热感开始蒸腾，如同针刺，慢慢又有些润喉，顺着喉咙下去整个肚子都烧了起来。
“有些辣，还有些热，也不好闻。” 少年龇牙咧嘴笑着地说着，有些头昏脑涨。
突然，少年和少女的耳边传来一声大笑，听不清楚的大笑，不明所以的笑，不知是高兴还是悲痛，逐渐变得癫狂，像是困兽的长嚎在诉说着世间的不公。
两人眼中，几个老人的面庞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五师父、木婆婆他们好像都在笑，又好像都在哭，已经看不清楚了……
蓝衣少女也昏昏睡去，静躺在桌子上呼吸声平缓安详，眉心处的桃花开的正艳，少年睡在地上，手指紧紧抓着将他绊倒的凳子上，一闪一闪的烛光在他们的脸上形成明暗交替的光晕。
草棚外的大雪没有停止反而更加肆意，鹅毛的大雪一片又一片坠落在草棚上，似要压垮黑夜中唯一存储的光源将它吞噬殆尽。
柳树上枯干的枝条已经被迫屈服掉在了雪地上离开了他们枝繁叶茂的年代，尚在孕育枝桠的新枝干正在枝头挣扎。
风声中，一句壮词附和长啸：“我本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风尘。”
三千年前，风头大好的碧瑶山上来了十三个拜师的年轻人。
山顶上，还未跻身天人境的山主素云真人闭目听海，不闻不问在山顶坐了三日，十三个年轻人也跪了三日，第四日的时候，素云真人问了十三个年轻人一个问题：“我若拿整座天下换你们其中一人，你们换不换？”
十三个年轻人齐声道：“富贵在天，生死同根。”
素云点了点头，继续问：“那我拿整座天下换天下人，你们换不换？”
一阵沉默后，为首的青年答道：“不换。”
真人问，“为何？”
“无天下人何来天下之说？”
真人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青年回答：“换。”
真人问，“为何？”
青年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真人带着骂腔连呼了三声好，便收十三人为徒，十三人于山上修行了整整十三年，临近下山时，素云真人叫童子将它们重新聚到了那个收徒时的山顶。
山顶风光依旧大好，却三日不见真人上山，第四日童子上山传话，不多不少只有十个字：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如今，此事已经过去三千多年，三千年间他们该忘得都忘得一干二净，能记住的，用刀也剜不掉，只有这十个字太多特殊，想忘忘不掉，却又迷迷茫茫记不起。
直到今天，这十个字又重新被刻在了他们的心头。
能做自私自利的伪君子，能做清静无为的旁观人；能行遍天下怒斩乱麻只为一滴情亲缘，能蜗居犬冢韬光养晦只为问剑苍天，唯独做不得乱世人。
